次日，離灣榻上果然沒了那條癡纏蛇的蹤影，問九歌的行蹤，說是到西荒深處尋食妖魔去了。

妖境版賊喊捉賊。

他自己慢吞吞地穿戴好衣服。今天城主府的仆從們眼角眉梢都充滿喜意，妖怪們拿出一個個盛水的器皿放在每一個可以放的位置，各色各式，高高低低鋪滿九歌和兩位“離灣”住所之外的地面和屋頂——天空上厚厚的雲層說明今天很可能有一場久違的大雨，大集未來十年的儲水都有了指望。

離灣繼續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喝放在保溫法器裏的顏色雪白的粥。他喝得慢不代表粥不好喝，反而美食才值得細細品味。細碎的魚肉打成糊糊，與蛋白、米飯一起熬，鮮香柔滑，配上小兒拳頭大小的豆沙包（哈哈哈~終於用上這個形容詞了），好吃得讓人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。

正吃著，一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小母妖怪，穿著城主府粗實婢女規格的粗布短衣，捧著個粗制濫造的木盒子，略帶僵硬地走過來行禮道：“大人，大司命命奴婢將此物交給您。”

“是什麽？”

“奴婢不知。”

“那我不看了，你下去吧。”

“大人，”小婢滿臉為難，“大司命從未送過東西。”

“所以他不知道送東西當面才有誠意。”離灣握著鑲金翡翠湯勺，就著碗裏一點點湯底慢慢轉圈，突然問道，“你是什麽妖？”

小婢道：“奴婢羊妖。”

“羊妖……”離灣露出躊躇的神色來，低聲嘟囔了幾句。

“大人說甚？”小婢似乎生怕錯過主子的吩咐，小步上前問道。

離灣揚起個燦爛的笑容，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齒：“你喜歡燒烤還是燉湯？”

一只手，不知何時按在了小婢的心口，隱約的電光閃現，小婢瞳孔緊縮，不退反進，袖裏驟然露出一截黑色的刀刃，刺向離灣！

她心臟周圍的血管明明已經被電成焦炭，竟還能動！

離灣皺起眉頭，身上電光驟現，如雷電盔甲。小婢只覺刀刃抵在上頭難進分毫，接下來，電流自心竅流遍全身，再支撐不住，頹然倒地。

人類將內裏所有血管都燒焦了的白羊提在手裏，細細打量片刻，肉僵骨松，死了兩三天了都。

多麽令人懷念的伎倆，小賊還曾半夜偷偷從沙漠裏起出好幾具離灣吃剩的妖骨頭，而離灣本人就站在不遠處隱身仔細瞧他的施法過程。

披著豺狼皮子的小賊把自己的爪子伸進耳朵，過程很血腥，他將耳孔弄得血肉模糊，肯定刺破了耳膜，直到大半根粗爪子都探進去，才挖出無數條蠕動著攀附在爪子上的白色肉塊。然後他把這些肉塊小心翼翼地埋進沙地裏，肉塊們自己會蠕動著往地下鉆，沒一會兒就控制著許多骨頭冒出來。

離灣把死羊扔在地上，想叫人進來收拾掉，順便問問小賊是否還有同黨親人。寄生蟲修煉極難，沒道理都跑到他面前來送死。

剛走出房間，離灣就被撲面而來的熱浪沖得連退三步——早餐前還清涼舒適的庭院已恢覆了西荒的正常氣候——九歌留下的控溫結界變弱了！

他出事了？！

離灣顧不上寄生蟲，皺著眉頭掐指片刻，回屋打開小婢送來的粗木盒子。

怎麽看都格外敞舊的木頭盒子，沒有任何法術跡象，裏頭的東西也普通：一柄點翠如意，並一張紙條，紙條上寫著幾個極工整的楷書：明王妖王庶出十三子孔千目。

如果他的算命之術沒有退步，正是這個盒子裏的東西給九歌帶來了血光之災，導致結界潰散。

孔千目做的？

連“離灣”是誰都沒搞清楚就求婚的傻禽，在沙漠上蹦蹦跳跳像只大虱子，本以為不過露水姻緣，居然真的追到大集來了？

點翠如意金色的手柄上羽毛像花朵一樣綻開，燦爛的金色偶爾夾雜點翠的淺藍，如飛鳥翺翔時遺落的片羽驚鴻，頭部的圓形則被做成孔雀開屏的形狀，金與藍綴著綠色絲狀金屬，轉換角度時好似孔雀抖尾，千顆眼睛齊齊閃爍，威風無比且不失奢華精美。

沒有法術，也沒有機關，問題只能出在材料上。

離灣的手指摩擦著如意柄上的金色金屬，想起孔千目曾對自己說過，橫河妖境特產一種礦石，白日和光同塵，與普通黃金無異，到了晚上，其內則會像砂礫在陽光下一般閃爍，故稱夜沙。

夜沙與明王妖境某種草葉相遇會混合成讓妖怪生皮膚病的毒，因妖境之間溝通稀少，此毒幾乎不為妖知，自然沒有解藥。

可盒子裏沒有類似草葉的東西，即使有，小小的皮膚病怎麽會傷及大司命的根本，致使結界變弱？

離灣長嘆一聲，莫名的想象到裹在袍子裏還渾身彌漫著腥氣的大蛇，鱗片逐漸腐臭掉落的景象——他討厭臭烘烘、黏膩膩的東西！

孔千目此舉大概只是試探他現在的自由程度，畢竟孔雀親眼看見他引發望斷湖大潮，難免對他的實力有所高估。而實際上，離灣根本被九歌壓制得死死的。

自從進入大集，他再沒吃過一頓不是蛇妖做的、沒有蛇妖盯著的飯食。從一開始的如坐針氈、疑神疑鬼，漸漸竟也習慣了，好像潛意識裏就認同這樣時刻處在九歌監控下的生活。吃飯、睡覺、更衣、彈琴、散步、看書、甚至如廁，那雙蒙著一層蒙翳的金色蛇瞳如影隨形，讓離灣連呼吸都充滿了蛇妖的腥氣。

今天他發現婢女有問題的原因很簡單：九歌絕不會打擾他吃飯。

蛇妖縱有千般不好，唯有一點好到了人類心坎裏，廚藝。清水豆腐能栩栩如生雕出八朵水上菊花，紅燒魚魚皮完整魚肉入味，拔絲香蕉加了桂花蜜香甜可口，松子雞更香嫩無比……

狡猾的人類刀槍不入、水火不侵，卻有個難伺候的胃。吃飯的時候，也是他們之間難得的和諧的時光，一個精益求精地追求美味，一個天生味蕾敏感熱愛美食，在這方面竟奇異的合拍。

可笑的是，食物，恰恰是離灣和孔千目之間最大的隔閡。

同為食妖魔，他和九歌都握著彼此最大的把柄，即使孔千目有辦法帶他離開，他也不敢走。萬一被孔雀知道自己吃妖，他要面對的很有可能會是整個妖族的圍剿。

孔千目可是個錯了會改正的好妖怪。

人類在餐廳裏踱步片刻，如果他只是萬靈妖王，失憶期間引明王妖境對付九歌自然可以，但他同時也是食妖魔，妖族公敵。

忽然，離灣停下腳步，轉身握著點翠如意坐了下來。

“你回來了。”他慢慢撫摸著那柄點翠如意，動作之輕柔，如同在梳理美麗的翠色軟羽，“把那具屍體處理掉，晚上我想吃烤羊肉。”

九歌的靴子剛剛踩上地磚，就聽見離灣的吩咐，下意識低聲應了，嗓子有點啞。他看了看離灣分外愛惜的點翠如意，和桌上剩下大半的早膳，終究沒說別的，拖著腳走到屍體面前，直接開了個通往火山的空間洞扔進去。

“身體不舒服嗎？”

人類有一雙明亮，柔軟，兼具了悲天憫人和高高在上兩種相反特質的眼。

大部分生靈只能從中看見自己想看見的，比如關切，比如慈悲，比如，愛。

他本來就是愛造就的奇跡，哪怕失去了自己的愛，依舊擁有被他人所愛的強大能力。

可惜，多年的陪伴早為九歌剝去了他的假面。

蛇妖啞聲道：“沒事。”

離灣走到他面前，手從九歌的下巴下方潛入硬邦邦的高領，摸到凸起的喉結，冰冷的血管，涼滑略軟的鱗片。他目光微動：“你蛻皮了？”

小小的皮膚病而已，這條蛇腦子裏究竟裝了什麽，不顧半年的虛弱期強行換皮！

“無妨。”

他為了變得好看點，他日夜修行，長年累月，現在的狀態對上妖王也沒什麽怕的。只是不到時候就蛻皮，拆筋抽骨一樣疼，舊皮沒老就強行撕扯下來，再加速皮肉生長，又疼又癢，他渾身肌肉都還在抽搐，幾乎站不住腳，只想趴在地上歇一會兒。

“半年的虛弱期……”離灣瞇著眼，沒有任何資料上會寫明大司命的蛻皮時間和虛弱期，可他莫名就知道，蛇妖要虛弱半年以上，而九歌木著臉並非對此表示任何驚訝或否認，“妖境的結界怎麽辦？”

“從您激發望斷湖大潮開始，妖境的掌控者就已經開始改變，現在為結界提供法力的其實是您。”

他從懷裏取出一本線裝書捧給離灣。

“這是？！”離灣死死捏住薄薄的冊子，瞪大眼睛，不敢置信地望著九歌。

九歌點頭道：“人類成為妖王的方法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笨笨終於從沙漠裏回來了！

這章是在大巴上碼的，那時候昏昏沈沈的，回家後修了好久才勉強能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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